残阳余辉下,唐家马车在拐进胡同口前,无视车子尚未停稳,牛贵一跃而下,轻拍后院门板喊声:「东家回来了。」
大门双开,祥发站到门前一步迎接家主归来。
唐寅缓步下车,牛贵、祥发等五人躬着身体,长长影子铺在地面上,割开夕阳,形成一条橘黑交错的景象,唐寅走在光与影构成的独特道路,脸上有些倦意,笑容却不减。
在回到可以完全放松的空间前,他是不会放松表情管理,这是前世养成的职业习惯,神是不会露出凡人的疲态,神的代言人无须完美,但也要拥有超乎常人之处,在父亲严苛训练下,唐寅有一张无懈可击的假面具,需要的时候它会以皮肉相连,任谁也撕不来。
「辛苦一天了,早一点回去休息,六如居地小,人却住得多,你们几个委屈点稍微挤一挤,等买下隔壁蔡家宅子,拆掉墙两边打通,我会单独安排一个院子给护卫家丁使用。」
拍拍牛贵的肩头作为嘉勉,唐寅让他们散了,自个走向内院。
袁绒蓉雷打不动站在书房门口,从进了唐家后,除了陪唐寅出门,一概脂粉未施,不像秋香围着皮子,抱着手炉,空有丫鬟的虚名,全然千金小姐的作派,她一身仆装,用来御寒的仅有上身一件丝绵袄,但爱美是女人的天性,头发上的羊脂白玉芙蓉簪印证了这一点,鸦色秀发在那一抹白的衬托下,宛如黑珍珠般地耀眼,美人如玉,天然去雕饰,比小金灵少了点鲜活,多了点灵气,同样赏心悦目。
李师师容貌与她们不相伯仲,气质近似于袁绒蓉,那份凌驾于嫔妃的贵气却是两人远远不及,皇家圈养的娇花,无须莲花,一朵牡丹也会有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效果。
开什么玩笑,碰了会死人的。
距离产生美感,禁忌加深欲望,李师师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其来有自,却非纯粹因为自身的美,至少唐寅很肯定,素面朝天,袁绒蓉美过她,浓妆艳抹,她不会有小金灵如夏花灿烂的艳丽。
「我们唐家大小姐呢?」
以往秋香都是第一个飞奔到唐寅身边,不想分走她的特权,袁绒蓉才会退到第二线。
「李大家身边的妙妙上市街没买到绿蔬,想跟我们借一些,秋香提着一小筐跟妙妙一块过去。」
以大翎第一淑女作为教导基准,唐寅认为让秋香与李师师亲近,在耳濡目染的熏陶下,逐渐扩展她的眼界,所以鼓励秋香常去李师师那走动。
「村里的产出减少了吗?」
唐寅随口问。
「少爷还不知道吧,现在添夏村暖棚种出的蔬菜再多也不够卖,价格翻了几倍,一载到市集里立刻被哄抢一空,曹牛的爹每天往厨房送一批鲜蔬,我们才不用出去外头买。」
「下次见到曹牛他爹,替我跟他道声谢,天寒地冻,天天赶那么远的路替咱们家送菜不容易。」
袁绒蓉面有难色。
「还是别了,前些日子大雪,秋香不过要曹牛他爹别冒险进城,曹牛他爹差点在厨房撞死,说添夏村就没有忘恩负义的人,暖棚是少爷给的法子,陶管是少爷家的匠人烧的,一毛钱都没要,他们送点菜都偷懒,会被天打雷劈。」
乡下人纯朴,仇恨忘得快,恩情却记得极牢。
唐寅乐笑了,甩甩手:「随他去吧,但要他注意安全便是。对了,秋香身旁有跟着人吗?」
由着袁绒蓉替他脱下长袍,靴子,人是习惯的动物,从一开始的排斥,到如今已是习以为常让她宽衣解带。
「她不让跟,奴婢让董明、李奔悄悄尾随,不出城,应该出不了乱子。」
唐寅欣慰地点点头,论起理家,袁绒蓉比秋香靠谱,三分钟热度不说,秋香待人总以自己的喜恶作为标准,无法让人心服。
换好居家服,袁绒蓉端来一盆水替唐寅烫脚,揉捏腿部时,唐寅不自觉呼出一口长气。
「少爷今天特别累?」
贴身服侍,袁绒蓉慢慢捕捉到唐寅一些的小动作。
「温州张家妳知道多少?」
唐寅早当袁绒蓉自己人,并不避讳与她谈些正事,偶尔会征询她的意见。
「听一些客商提过,张家世代为海贾,富比王侯,在温州说一不二。」
商人逐利,在酒席上谈得最多的,往往是致富之道以及各地豪商的事迹。
「张家在北地有生意吗?」
「多半有,听他们说,张家人在北边颇能说得上话,怎么,王贤少爷找了张家出面斡旋?」
唐寅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温州张家,想来王家为了营救王贤父亲找上张家人。
「张家替完颜宗翰传了话过来,赎金可以折半改成五千,连带送来一份江宁、杭州、杨州三地被掳走的京官名单,要王家代替他们搜集赎款,每个人一万金,不二价,限一个月内凑齐。」
条件交换,金人愿意放人,但不是一个,而是整批释放。
王家作为中人仅需要支付一半的金额。
「这是通敌,张家这么做等于把王家放在火上面烤,王贤少爷不会答应吧?」
病急乱投医,王贤凑不出赎金,因此找上张家人向金人求情,弄巧成拙,反被金人利用。
「王贤再笨也晓得其中的厉害,但王家老太君发了话,无论如何都要救回长子,已经派人到扬州跟杭州送信。」
事已成定局。
「王家大祸临头了。」
等朝廷安定,王家罪责难逃。
「亡羊补牢就是设法将张家拖下水,除非他们举家投靠金人,不想在大翎朝继续经商,否则就得帮忙将王少监事单独捞出来。」
这时候只能自救了,该说的唐寅全说给王贤听,做与不做全看他了。
「王公子做事瞻前顾后,老太君又是出了名的不讲理,这事恐怕……」
袁绒蓉并不看好事情的发展。
唐寅何尝不知呢。
看在王少监事尽心替他招募工匠,又是王贤的父亲,唐寅不止一次请王少监事一同返回江宁,明示、暗示汴京城会不保,却被王少监事狠狠训斥,警告他别妄议朝政,动摇军心。
匠人不是白送的,用来疏通的钱唐寅付的干脆,一文不欠,既然王少监事坚持己见,难道要强行掳走才算全了朋友之义?
虽说无愧,当王贤求助于他时,唐寅依旧上门给了建议。
少监府不是六部之类的重要衙门,少监事更非本部堂官,金人不会在乎,缴了赎金就会放人。
一万金很多,但对王家不成问题,匠人们都说,少监事在他们工作的东家那插了干股,每年得利不下万贯,王家几带人当官在江宁累积的产业甚多,良田万顷并不为过,却为了省五千金引狼入室。
唐寅敢说,让王家人替金人收刮赎金的损招,铁定是张家提出的,张家人在里头必有获利,通敌的罪名王家扛,钱跟名声却是张家人赚走。
「不说这个了今天妳们在家做了什么?」